“电影于我而言是一个美丽的、充满召唤的入口,经由这个入口,我们走向世界、走向他者,从而重新认识我们自己。”在北京大学教授戴锦华最近开设的B站账号中,她这样写道。
戴锦华出生于1959年,现任北京大学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教授、电影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身为著名的电影学者,她的许多作品和演讲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同时,她也是学校最受欢迎和最具个性的老师之一,课堂总是座无虚席,被学生尊称为“戴爷”。
同电影结缘的四十年间,她并未将自己的目光限定在这个领域,历史、政治经济、女性主义都是她关心的议题。继2017年与豆瓣时间合作推出音频电影课之后,戴锦华再度面向公众开讲,目前播出的五期视频已收获超过100万的播放量。同时,与B站合作的付费课程《戴锦华大师电影课:性别与凝视》也已上线。
“我不得不正视我的教学生涯可能进入到倒计时。”在学校执教近三十年后,戴锦华对澎湃新闻记者坦言,“在这样的状态下,我想尝试如何在公共空间中与大家有更广泛的接触。之前在新媒体平台上制作的节目给了我很大收获,能够因此结交到许多未曾接触过的朋友,所以,我很想再次尝试。”近日,澎湃新闻记者对话了戴锦华,请她谈了谈自己对新媒体技术的思考。
“戴老师好”“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我爱戴老师”......在“戴锦华讲电影”的视频中,不时能看见弹幕飘过。对习惯于传统课堂的戴锦华而言,这是一种新鲜的体验。
“相比于有血有肉、直接在场的学生们,面对屏幕和空洞的摄像头更容易使人有疲惫感。”她告诉澎湃新闻记者,在录制课程视频的过程中,她始终会邀请观众坐在自己对面,这样便有真实的线下课堂的感觉:屏幕更像是一个屏障,而不是一个窗口,她会下意识地想穿透屏幕,去观察和接收听众的反应。
引起她关注的是弹幕文化的出现,让过去单向传播的媒介变得“双向化”:“就像所有新媒体技术一样,弹幕也是一把双刃剑。”有时,在看电影时,由于弹幕过于密集,她不得不分两次观看视频,一次专看影片,一次专门阅读弹幕。免于弹幕对画面的遮挡,也避免被弹幕中的文字影响情绪和判断。“弹幕和电影内容,事实上构成了两个图层,当它彼此叠加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必须做出选择。”
同时,令她好奇的是,在视频文化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人,是否真的能同时把握这两个“图层”传递的信息?相比于观影过程本身,他们是否更加注重能否在第一时间传达自己的感受?屏幕前的她,不仅阅读弹幕和评论,也在观察作为一种媒介现象的弹幕文化,“我觉得这很有趣,因为它成为对于单向媒介的介入尝试,但是对于深度的文本和内容,这种双向的沟通过程是如何发生的,是不是能够达成真正的介入,这是我非常感兴趣、正在观察的一个话题。”
在B站搜索关键词“觉醒年代”,映入眼帘的是一系列播放量上百万的影视二创。在这个亚文化平台,一部主旋律红色正剧少有的收获了如此高的关注度和认可度。
戴锦华也是深受感动的观众之一。她为之触动的点除了“高燃”“热血”的理想主义情怀之外,更多的是欣喜于终于看到一部“体会到人内部逻辑”的作品。“我看前面部分的时候就非常感动,我也反思我自己的感动。我发现它仍然用那段历史的历史逻辑去讲述那段历史,而没有试图做现代化或者重写,结果它非常饱满。”
从事文化研究多年的戴锦华,选择站在记忆与历史这个宏大的维度上看待这些红色影视作品。“断裂感”是她在论述中时常提及的词,它因中国近代历史变迁之剧烈而形成,又被各异的历史价值判断所撕扯。
如果说《觉醒年代》成功弥合了这种断裂感,在讲述连续的历史上达成了一些突破。那么在戴锦华眼中,疫情期间热映的《八佰》则是一次带有遗憾的尝试。“当你用一种历史逻辑,试图把不同的逻辑当中的历史时段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你会有新的历史角度出现、新的历史图景出现,但是你也会遮蔽和抹除了一些历史图景。”
影片的基本逻辑源于当代社会中对人性的深度理解和发掘,壮士们的舍生取义被处理成了一个个奇观式的标签,而不是特定历史环境中真实的人性呈现。“‘趋利避害是人性’,那么舍生取义也是人性吧?!”在戴锦华看来,这是再好的表演、再好的视效都无法弥补的缺憾。
“我很想看到一个新的主体是如何在我们的历史(包括红色历史)的讲述当中有一个确定的、饱满的位置。当被问及红色影视题材未来发展的趋势,戴锦华满怀期待,“我们的尝试时有失败,我会经常感到遗憾,可是我觉得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完成这件挺有挑战性的事情。”
澎湃新闻:你在北京大学执教已经近三十年了,对于你来说B站是一个怎样的平台?
戴锦华:我带过的学生里已经有好几批B站的忠实用户了,也可以说他们整个成长经验和B站有非常复杂的交织,所以会经常听他们谈到对B站的体验和感觉。所以在我的印象当中,它应该是一个年轻用户比较集中、而且比较有活力的空间。近年来我的观察是各种各样的课程开始比较集中,和年轻观众之间形成了比较好的互动,这个大概是我选择来B站开设课程的原因之一。
另外一个原因,这几年我不得不正视我的教学生涯可能进入到倒计时状态,我在思考有哪些东西能够在公共空间当中和大家有一些更广泛的接触。在豆瓣所做那一次的音频节目,给我一个始料未及的收获。我会因此结识到一些新的朋友,他们来自我以前碰触不到的工作领域。这给了我一些鼓励,所以就想再次尝试。
澎湃新闻:你刚才谈到很期待能够观察到屏幕后观众的反应,你有没有看到现在的一些弹幕或者评论?你如何看待弹幕文化?
戴锦华:朋友转发给我的一些评论,我会很有兴趣地去阅读。因为我大概没有足够的精力去追踪所有的评论,或者说去关注每一条弹幕,我觉得精力上做不到。弹幕文化是非常有趣的一个东西,因为弹幕的出现轴承磨擦损耗,很多过去单向传播的媒介或者样式现在都具有了双向性。但是我觉得弹幕本身就像现在所有的新技术提供的手段一样,它一定是一把双刃剑。弹幕是不是真的成就了一种双向互动,这也是我正在观察的题目之一。
澎湃新闻:你觉得弹幕文化是不是有可能形成一种干扰?因为很多弹幕会淹没画面、影响观感。也有很多观众习惯看片的时候看弹幕的,弹幕本身构成了阐释,相当于他接触的内容是远超于原来作品之外的。
戴锦华:这也是我感兴趣的东西。我看电影的时候,第一次一定会关掉弹幕,完整看过后再专门去看一次弹幕。因为弹幕密集的时候,确实把画面都遮蔽了,让我不能够捕捉到画面信息。不光是干扰的问题,它还对我造成了诱导。比如说弹幕里大家都表现得非常快乐凯发真人网上娱乐,我大概就必须跟着快乐,我就很难说也许那个画面对我来说是悲哀的。
我其实也好奇使用弹幕的朋友,他们是在已经看过这部电视剧、电影、网剧之后发送弹幕,还是他们在第一次看的时候就发送弹幕。如果第一次看的时候就发送弹幕,那么他的诉求是在第一时刻把他的感受传达出去?还是他在玩一个自己的游戏,其实不大关注所谓的观影过程?这个是我很好奇的。因为对我来说,我必须分开两次,才能捕捉到这两个信息。因为它事实上构成了两个图层,当它彼此叠加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必须做出选择。
很早以前那部重要的电影:安东尼奥尼的《放大》,已经做过这种实验。他把所有的字幕都做成镂空的,而在镂空后面的衬底也在传递信息。这个时候你要做出选择,你要看后面的发生的事情你就看不见字幕,你要获得字幕信息,比如说片名、导演,你就看不到后面发生的事情双向性。那么是弹幕一样的,这些在新一代的视频文化中成长起来的人们,他们有能力同时把握两个图层的信息,还是说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游戏?这个是我好奇的。
澎湃新闻:很多教授选择在B站以及其他新媒体平台上开设课程,甚至有些老师成为了“知识网红”,你如何看待和评价这种趋势?
戴锦华:我觉得互联网或者新媒体的平台,它已然覆盖了一切,当然也就会覆盖课堂。对我自己的课堂,我也抱着期待,我也抱着观察。我希望它成为一个相遇和传播的渠道,但是媒体自身的逻辑或者平台自身的逻辑也可能会反过来改写你、改写学者们、改写知识的形态或者改写思想的内容、深度。在这个互动过程当中,我们究竟会朝向哪个方向走,我觉得多种可能性都在。所以就让我们看吧、让我们观察吧。
澎湃新闻:对于女性电影,你的研究很深入。国内影视剧对于女性的塑造,相较前两年有哪些变化?
戴锦华:整体来说,我觉得中国的电影和电视剧当中并没有真的关注到女性主义。我也不认为我们的女性形象有变得更为突出或者是更为多样,我没有观察到明显的变化。
此外,我们会看到整个世界的流行文化中,资本的力量越来越强大。资本的力量从来在这些问题上都是双刃的原地校正,一方面资本的本性是逐利,所以它并不是特别的要让自己服务于男权社会。但是当男权文化是主导文化,其服务对象也就注定了是男权文化。所以我觉得这反过来说明的正是男权文化仍然是一种主导性的文化,女性的文化还没有真正对他们构成触动和冲击。
但是从另外一个层面来看,新技术对于今天社会最大的冲击正是对于资本结构和劳动生产结构的冲击。而这种新的生产方式或者新的劳动力的组织方式本身似乎不那么天然的和男权相吻合了。因为以前劳动力结构是看体力差别的,总体说来确实男性占优势。而现在越来越多的所谓的非物质生产的形态,这种劳务派遣或者弹性雇佣的形态,使得他的歧视结构不再是资本所必需的。
澎湃新闻:在女性题材影视作品方面,你觉得未来有没有可能会出现一些积极的改变?
戴锦华:我觉得可能性是肯定存在的,但是它能不能变成现实,我没有那么无保留的乐观。新技术在硬件上得很多积极的变化都提供的可能,我已经跟着它观察了几十年以后,很悲哀的发现那些可能性并没有变为现实。
比如说像我们原来都期待互联网提供了一个让人们能够相互了解、互联的可能性,但是事实上我们看到的是分割变得越来越严重,各种极化出现,观点的极化、态度的极化、网络火焰战争,我们抱团取暖,我们拒绝不同的意见,我们把它拉黑,我们把它踢出去。
再比如说大女主剧是不是就一定是积极和正面的,我是有疑虑的。因为有些大女主剧当中的大女主其实就是一个成功的奉行了男权逻辑的女人,就像在现实当中某些女性的政治家一样,她是女性的政治家,但她并没有给政治实践带来和男权不一样的元素。
这些观察就使得我持着谨慎的乐观态度,我不敢无保留的保持乐观。我相信可能性是存在的,就像刚才我说的资本和劳动力结构的改变,也给女性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但是这种可能性能不能变为现实,我们且待之。
澎湃新闻:最近是建党100周年,红色题材的影视剧也出现了例如《觉醒年代》《叛逆者》等口碑作品,你是如何看待红色题材影视剧的火热的?
戴锦华:总体来说我对这些作品的观察是在记忆与历史这样一个大的关注点上。新世纪这20年中电动阀,有一个非常明显的文化趋势,就是我们在中国崛起的前提之下,开始有一个非常自觉的对于连续的中国历史的书写。我期待看到这样一个新的主体是如何在我们的历史(包括红色历史)的讲述当中有一个确定的、饱满的位置。事实上你会看到把我们的历史变成连续的历史这种尝试当中,那个裂隙是以看不见的方式存在着。我们要穿过那些裂缝,但是这些穿过裂缝的努力以另外一种方式显现了这些裂缝。我会经常感到遗憾,可是我是觉得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完成这件挺有挑战性的事情。
戴锦华:在点映场当中看到一些年轻导演的很有趣的新作品,令我印象深刻。比如《又见奈良》和《郊区的鸟》,都是年轻导演的作品。这些新导演处女作起跳的高度真的非常高,他们对形式的自觉和他们传递生命体验、传递社会体验的方式对我来说都很有冲击力。